一個保姆的一生

2012091912:37
 
一個保姆的一生

浙西山區有一個地方叫胡家嶴(ㄠˋ),自清末以來就以出勤勞能幹的保姆著稱。

那一帶山深路險,土地貧瘠,山民們生計艱難——這大概是造成當地婦女大量外出,到沿海一些富裕地方給人家當女僕、女傭直至現在稱之為保姆的主要原因。

胡家嶴的保姆除了勤勞能幹外,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對主人家忠心耿耿。

⋯⋯
胡林香,胡家嶴小溪村人,家境十分貧窮。她20歲那年丈夫在出山賣柴途中失足墜崖身亡,當時她已有身孕,但因過度的悲傷和操勞而不幸流產。

她孤苦伶仃地在家熬了兩年後,終因生活所迫,不得不走上外出給人家當保姆的路。

她的第一個主家是浙東某市的一個大富商,她在他們家一待就是十年,帶大了富商家的一個小姐和兩個少爺。

胡林香自己沒有兒女,她將自己全部的感情都給了這三個孩子,給他們分別起小名叫大林、二林和小林,對他們百般疼愛和呵護,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。

她的勤勞能幹和忠誠也贏得了富商夫婦的信任,他們將家中的許多事務都託付與她,把她當做家中的一員看待。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,到解放前夕,富商夫婦突然決定要舉家逃往臺灣。

臨走前他們與胡林香商量,請她留下來保管一批財物,說此去吉凶難料,他們要在家鄉準備一條退路,萬一將來有什麼意外,也好回來靠著這批財物重振家業。

他們留下的財物包括大量的銀元、金條和一些珍貴的珠寶首飾,富商夫婦說這些東西十分珍貴,眼下時局混亂,人心險惡,只有讓她來保管才可放心。

胡林香含淚接受了主家的重托,她發誓為了大林姐弟,自己就是捨命也要守住這些東西,絕不讓它們有絲毫的損失。

富商一家走了,胡林香像是被人摘走了心肝,守著那座深宅大院痛哭了一場。

後來她記起了主家的重托,心中又燃起了希望,相信自己只要守住了這些財物,就會有重見孩子們的那一天。

於是,她用厚實的布做了一條寬腰帶,將那些珠寶首飾都密密地縫在腰帶裡,再緊緊地捆在自己的腰間。那批銀元和金條她分成幾次悄悄地運回到胡家嶴,全都埋在自家房中的床鋪底下。

藏好了那些珍寶財物後,她在家中整整等了九年。她節衣縮食,儉省得一根鹹菜也要吃上兩天。每天一有空閒她就坐在門口向東眺望,口中反反覆覆地唸叨:「大林二林小林,你們在哪裡呢?」

有好心人勸她再找個婆家,不要太苦了自己,她謝絕了;也有人勸她再出去投一個主家,她也託病謝絕了。她在一心一意地等著大林姐弟們回來。

直到後來她自己的積蓄都用完了,為了不動用主家託管的財物,這才不得不鎖上家門,又一次走上了外出給別人當保姆的路。

她的第二個雇主是浙東某軍分區一個姓周的參謀。正巧軍分區司令部就設在原來富商家的那個大院裡,胡林香因為思念孩子,又走進了那個大院,在周參謀家當了保姆。

她在周參謀家整整耽了28年,周參謀從軍分區參謀一直升到軍分區的司令,其間多次調動搬家,夫婦倆一直捨不得讓胡林香走。她帶大了他們的五個孩子,接著又幫著帶周司令的兩個孫女。

28年來,她只求周司令辦過一件事,就是托人關照胡家嶴鄉政府照顧好她的家,她說自己以後還要回胡家嶴去,別讓人毀了她的那兩間茅屋。

一九八八年,周司令退休要回青島,夫婦倆一再勸她一起走,到青島去共度晚年,說青島的條件和氣候都比南方要好,是個養老的好地方。

但是她卻一直在思念著大林姐弟,一直沒有忘記富商夫婦臨走時的重托。她謝絕了周司令夫婦的盛情邀請,說自己要留下來等大林姐弟們回來,不見上他們一面她死不瞑目。

周司令一家走後,她回到了胡家嶴,用幾十年的積蓄翻蓋了她家的那兩間茅屋,因為茅屋已經相當破敗,她怕一旦倒塌就要危及埋藏在屋裡的那些財物的安全。

翻蓋好房屋後她又在家中等了三年。此時她已經七十二歲高齡,多年的積蓄都已經在翻蓋房屋及後來的幾年中用盡,於是她決定回到軍分區大院的附近。

那裡是大林姐弟們的家,她堅信只要他們回來,就肯定會到大院裡去,自己只要在那裡等著,就一定能夠和他們重新相見。

軍分區大院的門口依然筆直地站著兩個哨兵,進出大院的人和車輛也仍然川流不息,但是時過境遷,如今已經沒有人認得她就是三年前周司令家的保姆了。

此時她除了腰中纏著的那些珠寶外,已經身無分文。白髮蒼蒼的她再也不可能去給人家當保姆,為了維持生活,她只得一手拄著一根竹竿,一手拿著一個壓扁了的飯盒,過起了乞討的日子。

白天,她席地坐在大院門口的街道旁邊,飯盒就擺在她的面前。每天能要上多少錢她並不在意,只要天天能在這裡守著,她就覺得踏實。

傍晚時她收起飯盒裡的幾角零錢,買兩個饃到郊外的一處庵堂裡,與庵中的那個老尼為伴。她就這樣每天僅靠兩個饃一碗水,在那裡一坐又是五年。

五年來,她望穿了眼流盡了淚,不顧嚴寒酷暑,天天像石雕鐵鑄般地坐著,盼著三個孩子歸來。無論什麼時候,走近她身邊的人都會聽見她在反反復復地唸叨:「大林二林小林,你們在哪裡呢?」

城裡人好奇,常有圍觀的人問她:大林二林小林是誰,她就說是自己的孩子;

又有人問他們現在怎麼了,她就傷心的不再回答,接著又自顧自地唸叨:「大林二林小林,你們在哪裡呢?」

時間一長,大家都說她瘋了,想孩子想出病來了。哪裡有正常人在那裡一坐就是五年,而且每天反反覆覆就只有這一句話的呢?

1996年7月裡的一天,她突然感到身體不適,隨後就暈倒在大院的門外。

軍分區裡的人趕緊將她抬到醫務室搶救,醫生發現她的情況很危險,一邊對她採取了必要的急救措施,一邊鬆開她的上衣準備做進一步的檢查。

不料多年的警覺讓她突然驚醒過來,隨即雙手緊扼腰間,拒絕醫生對她再做任何檢查。醫生勸她,說她的病情危急,如不配合救治恐怕有生命危險。

她聽後流下了眼淚,自己也覺得體力不支,恐怕難以維持。於是她取出了周司令留下的電話號碼,請醫生交給軍分區首長,說自己是當年周司令家的保姆,有重要事情要與周司令面談,請首長趕緊與青島的周司令聯繫。

軍分區首長接到報告後相當吃驚,他一邊指示盡全力搶救,一邊撥通了青島周司令家的電話。

周司令接到電話後更加吃驚,立即搭乘最快的航班飛到省城,當他連夜趕到她的身邊時,她已經奄奄一息了。

周司令握著胡林香的手聽完了她斷斷續續的一番話後,又是驚奇又是感動。

想不到這個當了一輩子保姆的貧苦女人竟是如此仁義和守信,五十多年守著這麼大的一筆財富,哪怕是窮到了乞討為生也分文未動。

他這才明白了她臨終前千里迢迢叫他來的用意。於是他恭敬地彎下腰,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:「胡大姐,你放心,我都聽清楚了,現在你準備怎樣處置這些財物呢?」

她的聲音更輕,但是屋子裡的人都聽到了,她說:「我等了他們一輩子,看樣子他們是不回來了……

……將這些東西都捐出去,修一條胡家嶴到山外的公路……我丈夫當年就是在山上摔死的……胡家嶴的人太苦,給他們修一條路……」

周司令親自執筆記錄,他含著眼淚對她說:「你放心,我向你保證親自去辦好這件事。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?」

「把我的墓修在公路邊上……」她的聲音越來越弱,像一根游絲在空中飄來飄去,「我要在路邊……等大林他們……回來……」

胡林香老人去世後,她保管的那些遺物經銀行收購以及拍賣,共售得現金五千八百多萬元。

2002年10月,胡家嶴通往山外的公路正式通車。

遵照老人的遺願,她的墓就修在公路起點的山坡上,墓門朝向東方,墓前立有兩塊石碑,正面的墓碑上刻著:「老保姆胡林香之墓」,落款是「胡家嶴百姓敬立」;

側面的碑上刻著老人幾十年來反覆唸叨的那句話:「大林二林小林,你們在哪裡呢?」

(原文載於《讀者》2004年第24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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